静得全然不像在说自己的生死:“我撑不过下一次。”
“胡说八道!”龙芝陡然拔高声调,嗓音在不自觉地发抖:“我连死人都可以救活,怎么会让你撑不下去。”
对方笑着摇摇头,将手腕放在他掌心里:“我有没有胡说,你自己看一看就知道。”
那截手腕枯瘦修长,触手干涩,是一截燃过的炭,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。龙芝受惊似的一颤,下意识地想推开,然而他还是怀着最后一点希望,抽出一缕神识往裴隐南体内探去。
这样的事他从前也做过一次,不过那次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许可,即刻就被对方击退,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。这次他畅通无阻,沿着经脉来到气海,裴隐南的血肉焦涸,灵气衰竭,即便龙芝修为粗浅,亦能看出这是油尽灯枯之兆。
到了这种地步,别说是龙芝,就算是神仙出手,也救不回裴隐南了。
先发抖的是手,随即是臂膀,连带着肩膀。待到眼前都模糊成一片,龙芝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哭,他的喉咙也抖得厉害,发不出一点声音,唯有泪水自管自地、接连不断地从眼眶涌出。天穹与灰暗的屋梁仿佛在此刻倾斜,将他紧紧挤压在中间,不留一点空隙,他艰难地倒了口气,凭借仅剩的一点理智侧过身,不让对方看自己狼狈万分的脸。
裴隐南起先微笑着,眼底藏着一线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。待到他开始抽噎,哭得不成样子,那缕期待才慢慢暗下去,变成预料到一切的平静。他掰着龙芝的手臂迫使他面向自己,替他擦滚到下巴上的眼泪,笑道:“别哭,你哭的样子真的好难看啊。我是今天分别,明天就可以忘记的人,做什么要为我哭。”
龙芝躲了几下,发现躲不过去后,索性俯身抱住对方,将脸死死埋在对方颈间。裴隐南犹豫了一阵子,才回拥他,任他将眼泪全部落在自己身上,拍抚他不住颤抖的背脊。他有些后悔把真相告诉龙芝了,怎么会哭成这样呢,哭得他都有些苦恼了,不知道自己还能献出什么,才能让龙芝不再难过。
窗格上的天光一点点转换颜色,昏黄变成深浓的黑,月光照进幽暗的厢房里,很单薄的一片白影子,伶仃地打在壁上。
房中的两个人依旧保持原先的姿势,龙芝陷在裴隐南怀里,还在一抽一抽地哽咽。他都记不得自己到底哭了多少次,每次稍稍平复没多久,很快又会开始掉眼泪。这次本来也要哭的,但实在是累了,他抬起手,指尖触了触裴隐南的下巴,随即小心翼翼地往上摸索,掌心贴在对方的脸颊上。
“不哭了?”裴隐南垂下眼看他,神情颇为无奈:“你哭得我都不敢说话了。”
一看到他的脸,龙芝的眼眶又开始微微泛酸,他强行忍住了,问道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怕说得不够清楚,他重新问了一遍:“你的伤势,那阵燃在你身上的火,这一切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过去许久,裴隐南才回答:“反噬。”
“反噬?”龙芝迟疑道:“是鸩火么?”
赤炼只在他面前提过提过一次,他居然仍记得。事到如今,裴隐南也不必再隐瞒下去了,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:“鸩火以精魂为引,这样大小的一团火,足以耗尽凡人的一条性命。”
他摊开手,一点花苞般的黑焰在他掌心亮起,旋即被他握灭。
龙芝记起数百年前那场自王宫而起,燃遍都城的大火,心头登时漫过一阵寒意。的确,当时裴隐南点燃黑焰,挡在他身前的兵将与道士都像瞬间被吸干了血肉一般,纷纷变成干瘪枯败的干尸。可是后来他们在岐蒙山相遇,裴隐南用过两次鸩火,龙芝并没有看见有人因此死去,那对方所用的精魂,又会是谁的?
倏然,他像是想到什么,不可置信地追问:“……你用了自己的精魂?”
大雨过后,连续两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。天幕明净,云的影子倒映在溪水里,仿佛追逐着水波流动。
龙芝卷起裤腿,雪白修长的一双脚浸在水中,晃破水中的云影。已经过去两日了,鸩火至多不过三日就会燃起,他还只剩下一天的时间想办法。
想着想着又泄气起来,两日前裴隐南说过的话犹在耳边,“龙芝,我已经太久没有作为我自己活下去。”龙芝也是在那时明白了对方为何身受重伤也要猎杀妖鬼,为何一次次用自己的精魂燃起鸩火。对一个每日都活在誓约的阴影之下,身不由己的妖来说,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。
可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,上千年的修为,如此广阔的天地,说不要就不要了么。
龙芝眼底又浮起热潮,精魂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,无论怎样医治都是徒劳。就像一株根须枯萎的花,即便再精心地养护,终会一日日衰败下去。上天与他开了一道十分残忍的玩笑,赐予他与生俱来的疗愈之力,却让他留不住任何一个想要留住的人,母亲与老师是这样,裴隐南也是这样。
他将手肘撑在腿上,俯身望向溪流。清澈的水波映出他的面容,一张年轻的、忧愁的青年脸庞。真不知道妖为什么都喜欢做人,有了七情六欲,